(散文)
吴言
一
如果早来一年,我会在这个叫羊角塘的小村子见到他。
低矮的山,清澈的水,郁郁葱葱的树,包括那些我印象中熟悉的湘西南农村建筑风貌,一应俱全。
唯独没看到他。
他去部队那年,羊角塘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,他穿着那双大脚趾头露在外头的解放鞋,憨憨笑着,腼腆而快乐。胸前那朵大红花,将一张黝黑粗砺的脸映得通红。在这个盛产鞭炮的小山村,乡亲们欢送他的方式,除了敲锣打鼓,就是把挂鞭一直放到了八公里外的镇上。
二
他的军旅生涯从列兵开始,从团长结束。转业回来,他分配到永州市纪委。开始时是副县级,后来是正处。
不管怎么样,他是羊角塘人眼里的“大官”。而且还是很多“大官”都怕的那种“大官”。不至于一呼百应,但至少可以和羊角塘所在的祁阳县主要领导,甚至是党政的一把手推杯换盏平起平坐。
于是羊角塘的人想当然地认为,他们可以跟着这个叫王海洋的人沾点光。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多,羊角塘不算大,七弯八拐都可以和王家扯上点亲戚关系。
在当下,这种想法其实很淳朴。只是,王海洋令他们失望了。他们失望的原因是王海洋“太想自己往上爬”,连他自己的亲妹妹亲弟弟都没帮。
他妹妹那件事是一件小事。她和几个人在镇上开了一个加油站,必须按规定完成某些手续,然后再通过有关部门检测才可以开业。手续好办,但检测没通过,加油站这个东西,谁也不敢开玩笑,对方要求她整改,她不愿意,花钱不说,还要花时间,她开这个加油站,除了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,还借了外债,时间和经济都不允许她耗下去,于是她直接搬出了自己的哥哥。“王海洋,专门查大案要案的,市纪委的常委”。
事实上如果王海洋当时去打个招呼,然后让妹妹“象征性”地整改一下,对方也是可以通融的。但是王海洋没去打那个招呼,一直到王海洋去世,这个加油站都处于“整改”阶段。
关于他弟弟,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。
他弟弟比他小两岁,也是快奔五的人,没老婆。
没老婆的原因是他的智商到现在仍旧停留在六、七岁之间。
这么一说就是大事,谁愿意嫁给一个40多岁的智障人?但是还真有人愿意。
王海洋也替弟弟高兴,据说相亲那天还专门为弟弟买了一套行头,帮弟弟刮胡子,理发,从头到脚弄得焕然一新。他当时没想其他,弟弟能讨个老婆,能过正常人过的日子,那是再好不过了。
他压根儿没想到对方是冲着他才答应嫁给自己弟弟的。
那个和他弟弟谈婚论嫁的女人,是一个40来岁的农村妇女,独自带着一个女儿生活,如今女儿大学毕业在即,唯一的要求就是她嫁过来后,王海洋帮她女儿安排一个正式工作。
好像是交易,但是又合乎情理。
一个好手好脚的女人,年龄也适中,凭什么嫁给一个吃饭不晓得放碗的人?甚至可以这么说,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女儿,她不会做出这这种牺牲。
王海洋选择了让弟弟打一辈子光棍。
他原本可以做到让弟弟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。
一个大学毕业生,又不是一定指名道姓地非要进市政府机关,只是想通过他的影响,安排一份固定的职业,哪怕就是在一个乡镇当邮递员,到园林处当工人都可以,这,对一个地级市的监察局副局长来说,真的就那么难吗?
羊角塘镇的镇长是个小伙子,留个板寸,一看就很有活力,他说他当正科也不是这两天的事,在羊角塘镇政府也呆了三年多,但是直到王海洋去世,也没和他近距离接触过,更不要说像和我们一样,“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了。”
我当时的第一反应,王海洋在市里担任要职后,基本不会回羊角塘了,但是他摇头,说王海洋至少每个月要回来一趟。
王海洋要回来给他弟弟送生活费,每个月四百元,雷打不动。不会叫人捎带,都是亲自交到弟弟手里。告诉他这四百元该买些什么,去哪家店里买,大到米面油,小到擦屁股的草纸。
我在村里问到这么一个细节,当年,他弟弟相亲,他亲自用小剪刀,为弟弟剪去露出鼻孔的鼻毛。后来女方绝尘而去,弟弟怪他,用双手大力摇晃着他的双肩,一个劲地嚷着“我要婆娘,我要婆娘!”王海洋一脸愧疚,任由弟弟发泄完毕,然后转过头默默地擦泪。
王海洋上面还有一个哥哥,但是打小他就和这个弟弟特别亲,七、八岁上山放牛,他右手牵着牛绳子,左手攥着傻弟弟。
三
2010年4月14日凌晨,王海洋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,溘然长逝。
他爱人在医院上夜班,女儿在外求学,所以,没有人知道他发病临走那一刻经历了多大的苦痛,更没有留下任何遗言。
他死于心源性心脏病,猝死。爱人早晨从医院坐公交车回来,王海洋盖着部队里带回来的那床行军被,如往常般躺在沙发上,但已是双目紧闭,全身冰凉。
我专门去网上查过这种病,也向一些专家请教,得到的答案都是一个:过度疲劳和精神高度紧张,是诱发猝死的主要原因。
这就不得不提到他的工作。
之前我很羡慕在纪委工作的人,就像羊角塘那些人一样,觉得他们是干部都怕的干部,很牛逼。我曾经接触过一个纪委的人,也就一普通干部。起因是我一个朋友要找交通局某个领导办事,正常程序不违背啥原则,但那个局长老是推三阻四,后来我就对纪委这个人说了,他当即掏出手机,给那个局长打电话,说自己是纪委的“某某”,三言两语就挂了电话,之后对我们说,去吧,局长在办公室等我们。当时我和朋友都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,但是等我们去交通局以后,不但该盖的章已经盖了,笑容可掬的局长还亲自给我们泡茶。那时候,我和我朋友简直把纪委这个人当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。
但是当我走近王海洋,走进他和他的同事,我就为自己当初的无知而羞愧。
唐元,永州市纪委监督检查室主任,是一个漂亮的女干部,退伍军人。曾多次和王海洋一起办案,在采访王海洋的事迹时,她很少提到自己,总是说“海洋常委如何如何,某某同志又如何如何”。很健谈,也很谦虚。还是永州市纪委另一位常委乔晋平公平,主动讲起关于她的一个细节。
说唐元当时在一个双规点办案,时间很长了,大家都很想她。恰逢乔常委和单位几个同事顺道经过那个地方,就说咱们看看这丫头吧,于是就打电话约好了地点,可是等唐元都到了他们中间,几个人愣是没把她认出来,“那个穿着打扮啊,包括她那张脸啊,就和当地村妇没什么两样。”讲到这里的时候,唐元显得很不好意思,低头。我认真打量她那张脸,很端庄,也很漂亮。但就是这张美丽的脸,整整两个多月,在非常恶劣的自然环境下,每天24小时陪伴着双规对象,当案件水落石出,她却已变得面目全非。
这个社会,有哪个女人不爱美?
采访中他们说了这么一句话,令我感慨。
这句话是“规了别人,也规了自己。”
王海洋规了多少人,又多少次被别人“规”?被他亲自送进监狱的处级以上干部,就达53名之多。长期面对这些高素质贪官,不管是心理承受能力,还是智慧与谋略,都必须在对方之上。这些人,法律他们懂,反侦察能力也不在话下,哪一次把他们拿下时,办案人员的眼里没有布满血丝?
就像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厮杀,胜利的一方在对方倒地时,自己往往也是达到身心俱疲的极限,就如那句名言:战场上,只有死者才能看到胜利。
不能回家,不能告知自己在哪里,更不能向亲人透露和案情有关的片言只语。这与其说是一种远离烟火的孤独,毋宁说是一种心灵的炼狱。
上案子,双规,谈话,斗智斗勇,抗干扰,说起轻巧简单,真做起来,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复杂和沉重。
还有一点最重要,那就是犯罪分子往往会狗急跳墙。
就在王海洋去世前两个月,离兔年除夕不到十天,他在浮桥河边散步时,就被三名不明身份的歹徒拿着明晃晃砍刀狂追,被逼得走投无路,只好一路喊叫,一路向河堤滚了下去。那天他很狼狈,浑身是泥回到家里,面对着泪流满面的妻子,依然拍着胸脯:要是我当团长的时候,看我不把他们……可不知,他的声音里夹着恐惧,而且已经嘶哑。这嘶哑还一连嘶哑了大好些天。或许,要真不是仗着行伍出身,他恐怕当时就要倒在河堤上。在和永州纪委的一线办案人员座谈时,其中一位干部这么说:我每次上街都要特别警惕,保不准就会从哪个地方冒出个砖头石块的。
说这句话的时候,他的表情是那么无助。
顺便说一句,他们的办案补贴,每个月仅仅60元。
四
这个春天,我是随一个剧组到羊角塘的,领队的人叫黄河,曾执导过《我是花下肥泥巴》、《铁血高原》等。
低矮的山,清澈的水,郁郁葱葱的树。
站在王海洋老家的小院里,我仿佛看见胸前系着大红花的王海洋,踩着厚厚的积雪,憨憨地笑着,从我们身边走过。
我知道这是一个长期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所产生的幻觉,但是我不敢眨眼睛,我很怕眨眼的瞬间,他和我的泪一起滴落不见。
我还见到了他那个智障弟弟。他不知道我们去干什么,但是当本地一个干部告诉他,我们是为他哥哥王海洋而来时,他那两只深陷的眼眶,就再没干过。
就那么流着泪,告诉我们,院里那口井,是他哥哥打的。
就那么流着泪,从侧门进屋,然后用长满老茧的手,颤抖着将大门打开,用羊角塘迎接客人的最高礼遇,让我们进屋。
黄河一脸沉重,掏出身上的钱夹,现金不多,给了五百,又和制片人开车去镇上给他买来大米、花生油以及面条、方便面。
我的另一位同事就默默地蹲在他旁边,掏纸巾,一张接一张,递给他,两包纸巾用完,他的泪淌得更多。
从此以后,这个世界上,再也没有人,每月给他四百元的生活费,他爬出鼻孔的鼻毛,也不会再有人帮他修剪。
我叫不出他家屋后那座山的名字,也叫不出门前那条河的名字,但我认得院子里那些郁郁葱葱的李树,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四月,开满了洁白的李花。那种淡淡的馨香,从这个叫羊角塘的小山村,一路弥漫开来,在蓝天与黄土之间,久久不散。
(作者系长影集团签约编剧贵州省文学院签约作家)
来源:永州廉政网
编辑:yzlzw